棋局(执明个人,执离结局)

沉舟:

    棋局
   
    执明个人向


    切开黑的成长日程,执离结局。


    依旧不要脸求评求回复


————————开餐————————


   
    执明很少在众人面前提起他爹。
   
    不仅执明,整个王室对这位先王的态度都很值得揣摩。
   
    三朝元老翁彤在教育执明的时候,曾经抬出过几位先贤巨儒甚至提到了执明做世子时的三师,怒斥执明混吃等死。执明能对不起的亲戚都数了个遍,也没有提起先王一个字……
   
    这样三缄其口,反倒惹起了慕容离的兴趣。
   
    偶尔执明跟慕容离闲谈时会讲到他的父王,他以一种戏谑的口吻说道:“我爹?我混吃等死都是跟他学的。”
   
    而太傅大人对这位先王的评价则是:“先王,确实是一位非常好的守成之君。”
   
    这样的答案,在天权的史册中也多有记载。
   
    “较之先祖,确有差距……”
   
    “平庸……”
   
    比起最终统一了天下的执明,他的父亲的确算得上是庸碌的……
   
    执明父亲一辈泛“光”,他的父亲单名一个辉字。
   
    执辉,执掌光辉。
   
    这位天权王是独子,十六岁立为世子,二十岁迎娶世子妃。二十二岁时,世子妃生下执明。
   
    执明落地的时候,天权刚刚平定一场大乱。
   
    他的出生,算是带来了天权的安定。
   
    他的祖父,当时的天权王给这个带来了祥瑞的孩子立刻取了名字:执明。
   
    执明带来的安定没有持续很久。
   
    不久之后,天权王就过世了。
   
    执明的父亲即位。
   
    执明也成了名正言顺的嫡长子。
   
    执明刚满一岁,王后因病去世。
   
    偌大的宫里只剩下一个年轻的王和他年幼的孩子。
   
    大臣们终究不忍王上独身一人,几次请奏立后,折子递上去就石沉大海,再无半点音讯。
   
    还有几位大臣在朝会上直言进谏,请他立后。执辉摆摆手:“有执明一个就够了,再说,这是本王的家事,不劳爱卿费心了……”
   
    如此这般几次,众大臣也就不再劝了……
   
    也是那一年,执明的周岁生日办得极其简朴。
   
    只举行了小型宴饮,抓了阄也就算完了。
   
    或许是上天对他的未来早就有论断。
   
    执明抓了胭脂盒子,一支洞箫,一柄宝剑,最后一把抓在了象征权杖的手杖上。
   
    向来善于说话的礼部尚书从执明开始抓阄开始头上的青筋跳得就十分欢快。
   
    “小王子将来定是重情重义之人。”
   
    “小王子一定喜好音律,将来一定十分有涵养。”
   
    “小王子抓了剑,将来一定文韬武略,像先王。”
   
    众人附和,暗暗揩着冷汗:这要是说错了怎么办,幸好有礼部在。
   
    然而,当执明抓住手杖不放手的时候礼部尚书说话明显不顺溜了……
   
    “小,小王子……呃……”
   
    倒是当时的天权王面色不改,从成山的东西里把执明抱起来,“抓了本王的权杖,将来可要做为天权,为天下负责任的好君王啊!”
   
    话音未落,下面已经哗啦哗啦跪了一片。
   
    “吾王圣明!”
   
    天权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都散了,抱着执明回了内宫。
   
    朝臣们面面相觑,到底都没说出什么来。
   
    这意思再明确不过了……
   
    如果不出意外,这个孩子将是天权下一任主君。
   
    执明三岁,天权王遣散了后宫。他把执明带在身边照管。执辉花了许多时间在执明身上,包括给尚且年幼的执明喂饭讲故事。父子两个同住一个寝宫一张床,常能看见执辉一手执着书卷,一手拍着执明哄他睡觉。执明和他父亲的关系很好,大概也是因为从小是由父亲一手带大的缘故。
   
    他擅长去讲故事。
   
    “从前啊,有个皇帝……”他一手拍着执明一面说道,“他住在世界上最好的房子里,吃世上最美味的菜肴,品世上最珍贵的美酒,看世上最好看的歌舞演乐。可是他不快乐……一点都不快乐……”
   
    “为什么?”小执明问。
   
    “因为他不自由……”他说,“他被很多人看管着,他没见过宫门外的世界。他拥有一切……唯独没有自由。就像是笼中的鸟雀,虽然生活得很好,可终究是不自由的。”
   
    他看向执明,执明已经睡熟了。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不要走我的老路。也许有一日,遇见了倾心之人,能出了这围困之地,天高海阔之处可以重新开始。到那时,无论是用权力还是财富交换自由,都要选择自由啊!如果可以,我希望你是一个自由无拘无束的人,而不是一个命定的世子……执明……我真的很抱歉……”他在执明额头上一吻,眼角有泪花翻涌。
   
    执明五岁开蒙后被立为世子。王上请了三位巨儒做三师。
   
    刚开始,执明还耐得住性子老实地学些什么。越长大越受不得管束,不是逃了课去骑马,就是躲着三师去放风筝。
   
    他是世子,不闹得过火自然没人敢去告他的状。
   
    那天,执辉下了朝,直奔书房打算来个突击检查。
   
    结果就看见了三位老师愁眉苦脸的叹气。
   
    执辉一看就明白了。
   
    见到执辉,三位老师互相看了一眼就齐刷刷地跪在他跟前请辞。
   
    “我早该想到的,这孩子,自小受不得约束……罢了。”他叹道,又安抚了三师几句,保证明日执明一定会出现在书房,这才派人送走这三位。
   
    执辉是在花园最高的那棵柳树下看见执明的。
   
    那树被几个内侍围着,执明正懒洋洋地坐在树杈上晒太阳。
   
    “执明,下来……”执辉叫道。
   
    “我一会就下来了……”执明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答道,似乎是突然想到什么,猛地睁开眼睛:“父……父王!”然后就要往下跳。
   
    “慢慢来,我又不说你,不用急。”执辉淡淡地说道,“我只是有话跟你说。”
   
    执明灵巧地从树上跳下来,站在执辉面前。
   
    他倒是不怕执辉的,只是在他心里,他不想让父亲失望。他是执辉带大的,父子两个相依为命的日子,跟苦难挨不着边,可终究也是寂寥的。
   
    执明读刚礼记,指着鳏寡孤独四个字问执辉他们父子俩占了几个的时候。他很轻易的捕捉到了执辉眉心轻微的抖动。那是他甚少见到的,从那时起,他便再也不去主动提他的母亲。
   
    “你们下去吧,我跟世子说些话。”执辉挥了挥手。
   
    “是。”一众人都退下了。
   
    “父……父亲……”
   
    “好久没爬树了,来跟我比一比吧,好吗?”执辉抚着树干问已经目瞪口呆的儿子,“怕了?”
   
    “才没有!比就比。”执明嘴硬。
   
    “那好,我们订个条件。”执辉浅笑着说,“我如果比你爬得快,一会我问你什么你都要如实交待。如果你比我爬得快,你就可以问我任何问题,我保证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案。怎么样?比不比?”
   
    “比!”执明信誓旦旦。
   
    这话出了口,执明就后悔了。
   
    还没等他看清他爹是怎么上去的,执辉已经坐在树上向他伸出一只手来,“上来吧……”
   
    执明气闷地坐在树上,一边跟自己生闷气一边偷瞄着他爹。树冠不小,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
   
    执辉这年也不过而立之年。执明偷偷打量他:一双黑色靴子,腰间玄武图案的腰带上悬着羊脂玉的玉佩,一件玄色的外袍罩着件同色的纱袍,玉冠衬得人越发的白净,斜靠在树枝上。和执明刚才的神态几乎一致。
   
    “真是亲爹……这么厉害也不教我。”执明撇撇嘴,旋即又笑了起来。
   
    “说吧……”一直闭目养神的执辉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儿子,“逃课多久了?”
   
    “两三天……”
   
    “说实话……”
   
    “呃……一两个月?”
   
    “……”执辉的手指不停地在腿上敲打着,执明知道,这是他不耐烦的前兆。
   
    “我看……你刚过二月节就逃课了吧……”执辉眯着眼睛看自己的儿子的脸色由白转红再变黑,悠然地接着说:“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不知道……”
   
    “很简单”,本来半躺的执辉坐起来看着执明的眼睛认真地说:“刚过二月节,天气还冷着,你自然是找暖和的地方。勉强上了几天的学。等天气一暖,你就迫不及待地去了东南角的马厩。马厩那边暖,雪化得快,那几天你鞋上的水渍就是这么来的吧。”
   
    “老爹……”
   
    “等进了四月,你就在草场上放风筝。鞋上衣服上全是泥草味。”
   
    “父亲……”
   
    “最近……你迷上了爬树……鞋底都磨得薄了……”
   
    “父王……”
   
    “现在可以讲实话了吗?为什么不去上课?”执辉问。
   
    “不想去……”
   
    “为什么不想去?”执辉正色道。
   
    “因为……我觉得没有意义。所有的书都告诉我要做一个贤明君主,一个有道德的世子。可是没有一本告诉我如何去做。每本书都告诉我要做对人民对天下有益的事,可没人告诉我,如果这事我做错了该怎么办……假惺惺地写罪已诏?还是用什么方法补救?我们要教化百姓忠君爱国,可没人告诉我,如果我是错的呢?他们还要一味地追随吗?”
   
    “……”执辉沉默片刻道,“你说的对。再多的书籍也不可能教出一个真的优秀的君王。可是……”他语气一转,“如果一个君主连治国的基本道理都不懂,那么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好君王。”
   
    “父亲……”
   
    “我知道,每天把你关在书房里学习,就像是把鸟关在笼子里。再好,也不自由。就像是这王宫,再好也是关住我们父子的牢笼。”
   
    “父亲也不喜欢这样的生活?”执明疑惑。
   
    “不是不喜欢……”执辉捻着手里的树叶,“是不得不喜欢。哪怕是我心里再抗拒,我也不得不去喜欢。很多事,都不能按着我们的意愿存在,就比如现在。”他随手扔掉叶子,“你不喜欢读这些书,可我不会纵容你不去读。因为这是你的责任。就像每天批奏折上朝教育你是我的责任一样。对于我们来说,责任可以履行得不好但绝对不能逃避。知道吗?”
   
    说罢,执辉伸手去够树上的一个鸟窝,“上树这事我可比你干得多。你小子比我还差点。”
   
    只见他轻易地抓住了树上两只羽翼刚丰的小鸟。
   
    “老爹,你抓它们做什么?”执明伸手想把那两只小鸟抢回来。
   
    “别动。”执辉抓着两只小鸟,慢慢收紧手开始握拳,两只小鸟感觉到了压迫,一只不停地挣扎着想要挣脱开,另外一只却安安静静的,圆溜溜的黑眼睛澄澈地盯着执辉,看得执明心中一动。
   
    “来。”执辉把两只小鸟放进执明手中。
   
    执明伸手接过,一只仍努力挣扎着,拼命地鼓动着翅膀,执明甚至能感受到它的心跳,一下又一下。见挣扎不开,那只鸟开始用尚且幼嫩的喙啄他的手。执明抓着它,那种从指缝间传来的微不足道的力道,那种来自生命深处的绝望和悲哀。可却让执明又收紧了手。而另外一只小鸟,一直乖顺地被执明抓着,安静乖巧。
   
    “为君者,就像是现在的我和未来的你。我们面对的不仅是锦衣玉食,万世敬仰,面对的更是我们的家园,我们的子民。而为民者,无外乎两种。一种乖顺,一种暴躁。你给得了他们想要的,他们自然安乐祥和爱戴你,你给不了他们想要的,他们自然是暴躁的。若是百姓都是安定的,富足的,他们自然是平顺的,那如果百姓不是呢?你要怎么做?”
   
    “我……”执明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你是不知道的。如果百姓像是你手中的鸟那样,你只会把手收得更紧,越是挣扎,越是收得紧,不容别人反抗。压迫得越狠,越会激起他们的反抗,不是吗?这样的时候,就要去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满足他们的要求。为君者的第一任务,便是为人民谋,不是吗?”执辉掰开执明的手,让他轻点抓着那只鸟。
   
    “可这样抓着也有好处,你看……”执辉道,“你看你这么松松地抓着那只鸟,它也不跑。”
   
    执明看着手里的小鸟,它依旧在挣扎,明明已经可以逃跑了,可是却没有跑。
   
    “它知道你是不容反抗的,所以即使再挣扎,它也不觉得它能逃开你的手心。”
   
    “那,我们教化百姓,要以疏导为主,镇压为辅?”
   
    “并不是……有时候平静下也暗藏着汹涌。就像这样。”执辉松开执明手里那只一直乖顺无比的小鸟,只松开了一点,那只鸟就从执明手中逃了出来,拍拍翅膀踉踉跄跄地往另一个树枝上飞,站在树枝上清脆地叫了一声,执辉伸手佯装要抓它,被它灵巧地避开,又叫了一声,似乎在嘲笑他们。
   
    执明看着那鸟站在树枝上梳理着凌乱的羽毛,笑起来。
   
    “你看到了,它的乖顺,一直都是为了能逃离你手掌做准备。等待着一个恰当的时机,让你再也抓不到它。你也放过风筝,自然知道有时候放放线有时候收紧线才能让风筝放得更远更高。对待百姓也是一样,刚柔相济,礼法并施。最重要的是,要一直保证,线在你手里,并且让他们知道,他们是逃不出你的掌控的。”执辉示意他把另外一只鸟也放了。
   
    “你现在要学的,韬光养晦。”执辉拍了拍手上的灰,“在你羽翼未丰的时候,要以积蓄力量为主。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你去读书的原因。在你还没有足够的能力去改变现状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接受现状,等待时机。”
   
    “我明白了……”执明喃喃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好了,我的任务结束了,去玩吧 记得明天早上去书房上课!”执辉一跃跳下树。
   
    “老爹,你干嘛去?”执明在背后叫。
   
    “跟你一样,履行职责去。我要是再不去,那成山的奏折就要把我活埋了。”
   
    “哦……”
   
    执辉回头看执明:他还坐在树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风吹着他浅色的发带,微垂的眸子和侧脸在执辉的眼里映成另外一个人的脸。
   
    执辉笑了,叹了口气,走远了。
   
    自此,天权的小世子再也没逃过课。
   
    时间匆匆溜去,转眼,执明已经十五岁。
   
    开始接受君王式教导。
   
    每天卯时上朝,帮执辉处理朝政,还要听三师教导。
   
    执明在这方面表现出惊人的天赋。
   
    这或许是执家人的生性,在执明身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
   
    偶尔执辉问他意见,他都能说出自己的见解。
   
    时间久了,他甚至连谁与谁政见不符,谁与谁结党营私,谁和谁相互勾结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执辉赞许地看着这个儿子,同时心中也有一丝悲戚。
   
    执辉按着执明的意思一连发了三道旨意。
   
    削了几位姻亲的爵位,又提拔了一些新秀。
   
    搞得老臣们不敢再有二心,每日只认真履行职务。朝堂上下一片新气象。
   
    某天下午,执辉正批着奏折,只见执明进来道:“父王,儿臣有件事要请父王允准。”
   
    “说,你哪件事我没答应过?”
   
    “我想请周少师在家休息几日。”
   
    “为什么?”执辉头也不抬,“你又惹周少师了?”
   
    “没有。”
   
    执辉暗笑,声音却依旧严肃,“那怎么了?”
   
    “周少师家里大概有些事情,少师年事已高,儿臣想然后他处理好再来教儿臣,没有后顾之忧,会更加尽心教儿臣。”
   
    “那你说,他家里怎么了?”
   
    “少师夫人,最近似乎生病了。”执明皱眉。
   
    “你怎么知道的?”执辉抬头,带着笑意问。
   
    “父王挑的人若不是德行过人,自然不会来教儿臣。事实上,三师自受命以来,尽心教授儿臣。而最近几日,周少师每日进宫时间略迟,衣帽配饰也有不得体之处。衣袖上还沾着药味。想来,少师夫人是少师原配结缡的发妻,夫妻伉俪情深。大抵是少师不想让发妻的药食假于他人之手,这才亲自照料。所以,儿臣请父王允准。”
   
    “你最近,倒是长大了,越发有个世子的样子了。”执辉欣慰道。
   
    “一时糊涂可以,可不能糊涂一辈子。”执明出了书房。
   
    “周少师,进来吧……在门外等很久了吧……”执辉朝门外叫道。
   
    “王上……”周少师赶忙进殿行礼。
   
    “你听到了?”执辉问。
   
    “是。”
   
    “他说的,可有假?”
   
    “世子所言,句句属实。”
   
    “如此,你便安心去照顾妻子吧……”执辉又埋首案卷,“我记得你曾经说,执明这孩子心不定,不适合承袭王位。当年我任命你为世子少师,你和世子少保大概都很不理解吧?”
   
    “是。”
   
    “执明是我养大的,他什么性格心性我最清楚不过。”执辉看着已经冒出一身冷汗的少师,“这孩子,太过聪明,心思也太深沉了些。只是这不受管束的劲……唉……若是以后,他做什么事不够周全,还望您看在本王的面上,对他多加管束。”
   
    “王上言重了。如今的世子,已隐隐有您的风范,假以时日,定能成非凡大器。”
   
    “本王没有那么多的奢望,他若是有逐鹿天下之心,你们倾心助他便好,若是他没那个心思,你们保他做个守成之君便是。”
   
    “臣谨记。”
   
    “去吧。”
   
    执明十六岁开始跟执辉学棋。
   
    比起其他接受帝王教育的少年,似乎晚了些。
   
    那年,他生日。执辉带他去了寝殿的密室。
   
    “我在这住了十多年,竟不知这里还别有洞天。”执明吃惊地看着隐蔽的暗室。
   
    “若是随便就让你知道了,这哪里还算得上是密室?”执辉笑到,“这可是当年我最喜欢的地方。”
   
    “父王带我来这做什么?”执明不解。
   
    “教你下棋。”执辉指着一个棋盘,坐了下来。
   
    “我才不要学……”执明嘀咕着坐在执辉对面。
   
    “从今天开始,我们父子每日下一局。看我们谁赢得多?”
   
    “好啊……”执明笑,“定是我赢得多!”
   
    这一下,就是两年。
   
    每天一局棋,似乎成了父子的必修课。
   
    而这两年,执明一次没赢过。
   
    几次,执明拼尽全力,也只跟他父亲杀了个平局。
   
    两年的时间里,执明和他父亲的关系再也不是他小时候那般亲密无间,父子客套、疏离、最终淡薄。
   
    他是独生的世子。
   
    明眼人都能明白其中的利害。
   
    执辉在执明十八岁那年秋季患了大病,那时的执明已经开始理政。
   
    父子每日仅有的交流,只剩下那执明从未赢过的棋局。
   
    这些年,执明从各种各样的人嘴里听到了很多东西。他对世事人情也有了一个更清醒的认识。
   
    这些东西,关于他的祖父,关于他的父亲,关于他的母亲。
   
    一桩桩,一件件。
   
    他每次都是默默听完,带着笑送这些人离开。
   
    没人见到他每次听到一些“真相”时,刹那的失神。
   
    他袖子下的手越攥越紧,青筋爆起。
   
    可又慢慢松下来,这才发现手心已经被指甲划出了血痕。
   
    被至亲的人欺骗,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他也曾在心里为父亲辩护,可每每到最后,心中只余一阵酸楚,别的分文不剩。
   
    执明在这样的纠结中成长着,逐渐羽翼丰满,大权在握。
   
    一个威名赫赫的世子,一个病弱的君王。
   
    若不是某年的祭祀,父子两个并肩立于祭台之上,只怕没有人会认识到,时局不同的真相。
   
    执辉在执明十八岁那年的冬月病逝。享年四十岁,正是不惑之年。
   
    那一日,天权举国哀恸,天降大雪。整个王城一片缟素。
   
    举国守灵三十日,三十日后,执辉被迁入卫陵,与王后合葬。
   
    执明在大殿上行冠礼,正式即位。
   
    使所有人不明白的是,新王即位后,第一件事竟然是要求史官将执辉的功过一笔抹去,只余一句:“庸碌之君。”
   
    没人知道这是为什么,也没人敢问为什么。
   
    在他们看来,这位新君,比起先王,更加擅谋略也更难以揣测。
   
    没人知道那日,在执辉寝殿,父子之间最后的对话。
   
    “王上……”执明叫他。
   
    “你来了?”执辉从梦里醒来,声音虚弱,“世子都来了,门外那些人,大概都以为本王命不久矣了吧……”
   
    “王上要听真话?”
   
    “我都听了大半辈子的假话了,你讲真话我还有点不习惯。说吧,他们怎么说的?”执辉冷笑。
   
    “无非就是,回天乏术。”执明一字一顿地说。
   
    “这些年,我想,我们父子之所以变成这样,父子相忌。大概是你听说了什么吧……”
   
    “是,听说了很多东西。”执明恨恨道。
   
    “你想听什么?”
   
    “很多,一件一件,你所有的秘密,我都想知道。”执明说。
   
    “扶我起来吧……世子。我们去暗室。”
   
    “去那做什么?”
   
    “去讲一些,没办法见光的事,当然要在最不能见光的地方。”执辉笑道。
   
    父子两个进了暗室。
   
    “陪我下局棋?”执辉问,“放心,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再说,我也不会把你怎么样。这些年,你明里暗里培植的人手,我不会不知道。我老了,大去之期不远矣。挡不住你这个世子了。怎么样?还放心不下?”
   
    执明沉吟片刻道:“好。”
   
    父子二人不是第一次博弈,彼此熟悉对方的棋路,本应很快决以输赢。
   
    可这次,执辉的棋路极其诡异,执明见招拆招,父子俩个棋局胶着,难分胜负。
   
    “你精进了……”执辉轻笑,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因着笑又引起一阵咳嗽。
   
    执明有些心疼,面前坐着的父亲既熟悉又陌生。
   
    “反正一时也分不出胜负,陪我回去吧。我想躺会。”
   
    “好……”
   
    “你知道吗?当年,我就坐在你那个位置,你祖父就坐在这里,我们下棋。下了整整三年。我那时年少气盛,每次都是踌躇满志的,可都被他杀得片甲不留。他说,等我哪一日赢了他,我便可以选择我想要的生活。可是……”执辉躺在榻上,声音慢慢变冷,“他食言了……”
   
    “那天,我们坐在那里下棋,我赢了……可我还没来得及选择我要的生活,他就被他最信任的臣子杀害了,就在这里,溅了好大一滩血。杀他的那个人……是钧天的细作。而我事后才知道,暗室的秘密,是他故意告诉那个人的。为的就是以自己为诱饵为我除去心腹大患。他杀了那个奸细,作为代价,他也死了。”执辉的声音阴冷却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故事,“他告诉我,他为我做这些事,就是为了逼我坐上宝座,为了让我留在这王宫里做他希望的君王……”
   
    “那我呢?我不是和你一样,你把我当成一个棋子,一个保证执家权力的棋子。你就像这些年操纵这棋局一样操纵着我的生活?”执明越来越激动。
   
    “我是有意把你变成这样的,可我发现,你和我不一样。你和你母亲一样,内心里保持着清明和澄澈。那颗心,是我改变不了的。你大概不知道,我教会你的第一个道理是要为民谋,可你祖父教给我的第一个道理是要杀伐果决。”执辉闭上眼睛,一颗眼泪滚了出来。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天,脑海里响起那句:“通往帝王宝座的道路,向来都是由白骨铺成的想要走到至尊之位,你就只能别别人更狠毒更残忍。”
   
    “父王……”
   
    “你觉得我对你母亲狠毒……”执辉并没有理会执明,“可你又怎会知道。她是我青梅竹马的爱人,即使没有了爱情,也会有亲情。”
   
    “可你还是杀了她。”
   
    “我没有……与其说,她是我杀死的,不如说她是被自己折磨死的。”执辉摇头,“我遇见她的时候不过十二岁,她就站在你常爬的那棵柳树下,正值春日韶华,漫天柳絮纷飞。她笑着朝我见礼,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我那时也是懵懂少年,怎么会不动心?可你不知道,她的父亲……正是那个细作。我明知道她父亲早就有二心却力排众议娶她为妻,你祖父明明把她和她父亲全都算进了他的计划里,却也默许了。我以为,等我赢了我的父亲,就可以带着她和你一起离开,过闲适安定的日子,远离这样的纷扰。可是,谁也没料到,你的祖父,为了留我继承王位,和她父亲双双死在暗室。你要我如何面对她,又要她如何面对我?一年之后,她死于抑郁……”执辉闭上眼睛,“我不是没有反抗过,可是我的反抗,在一次次的打击下溃不成军……”
   
    “父王……”
   
    “执明,我是将死之人,不怕跟你讲这些。真的。”执辉的声音阴恻恻的,“我不是不爱你,也不是不爱你的母亲。你是我儿子,在权杖交给你之前,我会为你除去全部的棘刺。哪怕是我的妻子,我最爱的人。或许我真的对不起你的母亲,可我必须对得起整个家族……”
   
    “如果我母亲没有抑郁而终,你也会对她下手。”执明声音颤抖着。
   
    “是……”
   
    “那她真该恨你……恨自己做了你的妻子。”执明冷笑。
   
    “不……她该恨的,是她是你的母亲……是我要交给你的权杖上,最后的一根刺。”,执辉有些喘不过气来,好半天才接着说,“我是天权的王啊,然后才是父亲。我要确保的是天权执家的一脉相承确保的是我的儿子顺利即位。这是我的底……”
   
    “所以就要杀其母立其子?就在她那样难过的时光里,等她把自己折磨致死?”执明已经带了哭腔,“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们,你哪里爱我们?”
   
    “所以,我才要求你最后一件事。”
   
    “什么事?”
   
    执辉歪过头看执明:“我死后,请你去掉史书上关于我的所有评价。我这一辈子,就像是一个大笑话,求你别让后人笑我……”
   
    “可以……”
   
    “还有一件事。”执辉又开始看着帐顶。
   
    “什么?”
   
    “执明,你跟我不一样……你怀有赤子之心。你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知道要为百姓谋福祉。你会成为一个好君主。可我知道你本意并非如此。我只想告诉你,帝王的宝座从来都不是最后一步,而是第一步。那只是个开始,而并非结局。一旦踏上这条路,就再也没有回头了。你要记得。若你想做个闲适君主,翁彤经历两朝,经验丰富。你倚重他,应该是最好的。若你不想,你选拔上来的那些青年才俊也都不错,可助你一臂之力。呵,我自己的人生都过得这样……竟然还要干涉你的人生……”执辉自嘲地笑着,突然又收敛了神色,“不过切记一件事,不要轻易去爱一个人。你给不起,也护不住。最重要的是,你终究要除掉她……”
   
    “不可能……我想护住的人,绝对不会像你一样。”执明咬牙切齿,“那么没用!”
   
    “那最好。我乏了,也该去见你母亲了……”
   
    “哼……”
   
    执明就在那里坐着,看着窗外的黑色退散,晨光熹微。
   
    他叫:“喂,起来了……天都亮了,别赖床了……”
   
    那是执辉叫他起床时常说的话。
   
    “老爹……起来了……”
   
    再也没有人能回他的话了……
   
    执明拉开门,迎面的阳光很刺眼,晃得执明不敢睁眼,半晌才对着门外跪了一地的大臣,一字一句道:“不必看了……王上……驾崩……”
   
    “老爹,你等着瞧,我所爱的人,我一定会护他一世周全!”执明这样说。
   
    执明二十五岁那年,钧天再度统一,却是改换了名字:玄元。
   
    没有人知道这位曾经混吃等死的君王其实从不昏庸。
   
    他暗中培植的人手暗线曾遍布整个钧天。
   
    他每日看似闲适自在,可没人知道多少个黑夜,万家灯火已熄,在幽暗的暗室,一灯如豆,处理了多少的奏折。
   
    所有的胡作非为庸庸碌碌都是为了暗中积蓄力量。
   
    他听从了他的父亲。
   
    他本就看得通透。
   
    他本就不愿卷入这世俗纷扰。
   
    哪怕是见到慕容离,也没有改变他的初心。
   
    因为这条帝王之路,一旦开始,就再也回不去了!
   
    他不想开始。
   
    与其勾心斗角,逐鹿天下。
   
    不如敛其锋芒,安顺度日。
   
    他的父亲教会了他如何做明君,他的母亲留给他一颗纯净通透的初心。
   
    如此足矣……
   
    可人啊,总是有自己想要保护的东西。
   
    天下纷乱,山河破碎,风雨缥缈。
   
    乱世之中,他只想守自己的一方安定,守家园无忧。那是他对于这片土地的初心。
   
    可饶是是神仙,也不能在如此战局中明哲保身。
   
    于是他出兵了。
   
    一个从不缺少帝王心机的人,只是缺少一个一鸣惊人的契机。
   
    执明得到了那个契机。
   
    执明立后的前一天,他拉着慕容离坐在宗祠里。
   
    宗祠燃着数百根香烛,在宗祠里,静静地摇曳,散发着沁人的幽香。那是一种极为宁静的气氛。他们两个跪在蒲团上,认真而虔诚地朝祖先拜了三拜。
   
    执明开始絮絮地讲他小时候的故事,从很小时候讲起。
   
    讲执辉是如何笨手笨脚地照顾他,给他讲那些没意思的故事。
   
    讲到自己哽咽,讲到自己声音嘶哑。
   
    慕容离就坐在那静静地听着。
   
    最后他说:“看来到如今,我也没理解他……”
   
    他曾带慕容离进过暗室,那局棋依旧摆在那里。
   
    “那是我第一次赢他,也是最后一次。”执明说。
   
    “不……你没有赢。”阿离执起一枚白子,轻轻地落在棋盘上。
   
    “执明,你输了……”慕容离说,“看似胶着的棋局,实际上,你已经被人扼住了咽喉。”
   
    只一子,执明再次满盘皆输。
   
    “他想教你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敢于下赌注。置之死地而后生……”,慕容离替他扫去棋盘上的灰,“你早就懂得了……”
   
    战场都走过一遭的人,怎么会不善赌注。
   
    宗祠被朦胧的晨光笼罩,将明的天色浸染整个王宫。执明执着慕容离的手走出去。在朝阳下看这个新生王朝。
   
    君上大婚后,玄元一片和乐安详。
   
    帝后相合,处处都是太平年景。
   
    执明收养了一个宗室子承祧。
   
    这个孩子尚在襁褓时父亲战死沙场,母亲殉情而死。
   
    于执明而言很是合适。
   
    小王子住在执明的寝殿,由执明一手教习。
   
    虽然名分上跟慕容离也算是父子,可小王子却很少与慕容离接触,彼此生疏得比陌生人还不如。
   
    玄元仰徽二十五年,玄元共主驾崩。
   
    共主驾崩前最后一道旨意是要求王后慕容离陪葬,死后合棺,葬于卫陵。
   
    执明弥留之际盯着帷帐上细绘的卷云花纹,想起了他父亲最后的那段话:你最爱的人,是你交出的权杖上最后的刺。
   
    执明看着跪在跟前的小王子笑了说:“不必惊讶,你是我儿子,我在把权杖交给你,自然会替你除去所有的刺。”
   
    “那父王不必了……”小王子抬头看他,眼里闪着明亮的光:“光溜溜的打人不疼,这最后一根刺,也许对我是一种激励呢……”
   
    执明眼睛睁大了一下,旋即又缩小,他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他的一生都在下棋。
   
    幼年跟父亲下棋,长大了和臣子下棋,如今又和孩子下棋。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他依旧是那个赢到最后的那个人。
   
    执明死后,新王扣下了这最后的旨意,依旧尊慕容离为父后,居向煦台。
   
    玄元承熹三年,慕容离过世。
   
    共主明旨,迁其以王后之仪入卫陵,与执明合葬。
   
    玄元依旧平静着……史书依旧不停地记录着一切,只是没有人会想起,曾经有一位君王,终其一生,也没能打开这锁困。也是这位君王,为后来的万世太平,培养出一位可一统天下的君王。
   
    玄元王都灯火通明,昭示着一个太平新盛世……
   
    时代变化着,为这盛世写下一笔笔华章……
   
    棋局·后记
   
    有这个脑洞大概是在一月八日那天的晚自习。


    那个时候每天事情多得恨不得把自己劈成好几个,居然也有闲心把它写出来。
   
    那时突然想起来,如果按照编剧姐姐的想法,一个有赤子之心的切开黑是一个怎样的成长方式。
   
    于是便有了一个身不由己的执老爹,和一个敢于抗争家族的执明。
   
    私心觉得自己笔下的执家人都挺极端的。
   
    执明祖父用死亡逼迫儿子即位,从此开始他一生的不幸,毁掉了执老爹一辈子的幸福。
   
    执老爹深知儿子的性情,纵然心疼他,也必须培养执明成为下一任君主。
   
    值得庆幸的是,他用自己的一生教会执明爱一人,就要终一生,为了他可以与全世界为敌。
   
    当然,爱的前提是,他要保护自己的子民。
   
    这是原则也是底线。
   
    于是,他为了天权的子民出兵了。
   
    而执明最后的棋局和他父亲爷爷的棋局一样精彩。
   
    为了保护自己最爱的人,他在收养小王子之日,就已经开始了这个局。
   
    他让小王子疏远慕容离。防止任何一方拿捏到对方的软肋,他赌定小王子心地善良,与慕容离没有绝对的利益冲突,会留慕容离一条命,他也笃定,这个孩子不会有家族流传下来的薄凉的血液。
   
    最后,他赢了……
   
    和他的父亲祖父一样,执明也赢了最后的一局棋。
   
    小王子并非正统血脉,只是宗室子,没有王室核心里那种与生俱来的薄凉,所以他才会说出那句光溜溜的打人不疼的话。
   
    执明的年号是仰徽,谐音仰辉。
   
    其实终其一生执明也没有跳脱出父亲的棋局,他也是局中人。
   
    小王子的年号承熹。熹,指执明的名字,晨光熹微,天下将明。
   
    小王子则将是能跳脱出被人摆布命运的人,也是继承父亲带给天下光明的人。
   
     棋局算是我写得时间最长的一篇,从开始写到初定再到修改一直从一月进行到六月,中间请很多人帮忙参考修改,最后定下了这版,后来又删减添加了许多内容。


     依旧是笔力不济,毫无才情的我,希望这个故事讲得不至于像是我语文老师吐槽我的:情商低,写不出感人的东西……


                                                             以上
                                                             沉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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